若蜉菜 112

很長時間不買空心菜，原因是料理習慣中菜梗和菜葉需要分開清洗、下鍋，逛菜攤或超市時，自然分類了簡潔工時與苦情刺繡的，比起空心菜、高麗菜這類磨時間菜蔬，秋葵最得人心，免削皮免切塊免去籽，我們甚至連蒂頭一起啃啊！空心菜的空虛感更甚於茼蒿，猶如泰國米、泰國芭樂和泰國蝦，任何熱帶迅速膨脹養成農產品，熱帶充氣。

直到今年夏天，W終於忍不住硬要買空心菜，還指定了國宴貢丸。貢丸燕餃冷凍包內附油蔥酥，拿來同煮空心菜湯一整個味蕾驚艷。又恰恰當天炒了主婦聯盟純米米粉，台菜配台式家常湯頭，空心菜湯原來如此必要。

空心菜湯到底有空心菜湯的味覺押韻，特別接在周日中午六道料理排餐、猶還卡路里越陷越深繼續下午茶，直到夜晚來臨懸崖勒馬的收束，就等這個季節旬味蒸菱角和空心菜湯上場，解救飽嗝終日。

吃完國宴貢丸隨包附贈油蔥酥加持下的正港好台味空心菜湯後，家裡沒有常備高湯材料，開始發明更空虛空心菜湯。隨手薑片、蒜片橄欖油爆香，鑄鐵鍋注入熱水，煮滾蝦皮、野菇、丸子，清淺湯頭加入菜梗、菜葉，滋味真是空虛得美好啊！

若蜉菜 111

接連著買到有機九層塔和芫荽，非常大包裝，分批展開本土香草保存與料理實驗。有機九層塔不做他想地先炒了三杯雞，滋味相當甜美。但是躁熱晚秋不好常吃三杯雞，試著家常塔香乾煎豆腐，盒裝濕搭搭豆腐先重壓三度脫水，脫水程序是煎香豆腐的關鍵步驟，不沾鍋煎香，然後下醬油、味霖、九層塔，初煎是整片葉子，微微收乾並且吸滿醬汁九層塔嚐起來有海苔的鮮脆，滋味強韌，二煎時候試著切碎葉子，這才對了起來，是台菜含蓄調味的氣息。

好多廚房高手提過香菜食材最好連根插水常溫養著，天天換水，經驗中偶而遇見大風的日子門窗緊閉，還是很快生霉。冰箱冰著的香菜萎謝速度實在又快過我們吃喝頻率，後來發現最妥當的方法還是整體清洗乾淨略略甩乾水分，擺放保鮮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是有機食材，有機九層塔和芫荽都可以青翠活潑再撐個兩週啊！

想念肉圓的時候，去骨雞腿肉乾煎，然後起鍋裹上紅糟與芫荽碎葉真是安慰。冬瓜花枝丸湯上面飄浮著芫荽葉也是心中安慰食物的原型。

就連西式馬鈴薯濃湯也好適合灑上芫荽葉，第一次考烤吐司丁，烤過土司丁炒過橄欖油煎蒜的香氣，在家吃就什麼都闊氣大碗滿頤起來。

蹉跎學之影子少艾

輾轉從整理程伯伯遺物中發現當年爸爸帶著全家到宣信街程伯伯家中拜年，我的照片。據說是大紅色新年新衣，光線很強，睥睨著一切。我的童年樣子被視為爸爸分身，一個模子印出來，遠途不識路好友來找爸爸，看到我在巷口玩就知道我能帶路。程伯伯一輩子所收藏的密友影子少艾。

好多不解的秘密在遇見乾姊姊的時候解開，像是小時後久咳不癒，爸爸著了魔地帶我求診嚴防百日咳，原來乾姊姊得過百日咳。像是青春期寒暑假把自己關在房間寫小說畫色情圖片，爸爸總是闖進房門催促我換了衣服到嘉義公園去玩，給我買棉花糖，給我拍照，督促著為什麼不出門去學舞。爸爸深深覺得女兒非常不活潑，啊，原來是那時候程伯伯與我同年的小女兒罹患躁鬱症。我的成長經驗拷貝了爸爸最好朋友程家的父女情，擦邊球一樣的影子少艾。

最嚴密的秘密與誤解透過乾姊姊傳達，五十年前天真爸爸誇讚程媽媽貌美，義氣認了乾女兒，此舉讓程伯伯一輩子都感到情感地位的威脅，總是耳提面命不允許乾姊姊與爸爸全家過從甚密，就這麼念茲在茲親密煩惱了一生。影子少艾的天真許諾從此蹉跎，程伯伯和爸爸互換的身分面孔，乾姊姊和我舞步交換，我和爸爸彼此投射，程家小女兒和我又互為鏡像。好親密好擔心好耽誤也好熱鬧的蹉跎。

檸檬小蛋糕

代替爸爸陪伴老母參加爸爸最好朋友程伯伯的告別式，他們有多好呢？當年爸爸未娶，見程媽媽的第一胎喜孜孜要認乾爸，而未婚的老母就這樣先當了乾媽。今年盛夏乾姊帶程伯伯來看老爸，兩個八十好幾老人家手勾手互相攙扶吃水餃，老母提起這畫面真真是親如兄弟。

告別式遇見童年玩伴們，二十幾年不見都神隱修煉各自熟成。很長時間畏生懼怕人潮的我，終於也走到觀看能量的位子。婚娶喪葬是那麼好的家族能量聚散，看著必然出席的世代，好比光棍兩兄弟隻身來台如何花開枝散，如何柳暗花明。好強好強的光亮襲來，溫暖又滿足地照耀我們。儘管人生月台上車下車，那該打的仗已經打完，該飲的酒也都飲盡，功德圓滿。程伯伯年初交代晚輩，不發訃聞、不公祭，這樣15人微型家祭小而美，該是人生滿足人才能有的遠行儀式。

五十年前為愛私奔的程媽媽，五十年後仍走在時代飛迅尖端，程媽媽跟老母咬耳朵，分享討論著女性獨葬的議題。女性長輩身體與情感的各自表述，各自曲折。整場告別式電子琴反覆彈奏著流行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禮儀公司有恐怖讀心術！告別式司儀還會特別點名家族中某位成員如何單獨出列向逝世者行禮致意(怎麼辦呢，記憶中參加過的告別式常常都是這樣的，某個懸而未決的關係在這類場合浮出檯面，被整理被收納清洗)，短短十來天的接觸，家族系譜裡的愛慾不言而喻。

散會時禮儀公司附上一人一盒西點餐盒，裡面竟然有小時候常吃的檸檬小蛋糕。那層黃澄澄檸檬糖霜覆蓋的綿密，內層海綿蛋糕的鬆軟感，完全是童年的回憶。總有些範式標的物透過時間篩揀封存，像是支氣管向來羸弱的我，童年禁冰令嚴密執行，我的第一隻歡樂違法走私冰棒來自程媽媽恩賜，孫一美笑到泛淚。

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超神奇，午餐時第二代細數每人出生年份與月份，老母說家裡三個小孩都必須在寒暑假出生，坐月子才有人力，唯獨我搞怪，整整晚了兩週，從寒假落到開學，害得姊姊被送到外婆家託管一個月，一個月後回家脫胎換骨從兩歲的小孩一整個退去活潑外放，變得超級沉默內斂，近之凜然。而程媽媽的四個小孩豐年祭一般通通選擇在年底出生啊！外公外婆那個天生天養的年代過後，我們父執這輩在造人這事上，展現現代性對肉體歡愉與人資計畫最精準的一面。一整桌小孩裡，水相星座私自形成一個甜蜜水族箱，相濡以沫。

檸檬小蛋糕、程媽媽冰棒、童年玩伴在時間流裡勾沉，帶著世代交接的能量與祝福，然後回家寫論文的寫論文、禱告的禱告繼續各自孵各自的酸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