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熱帶迴光

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的長程旅行都是從亞熱帶出發，飛往溫帶。好像殖民傾慕從來沒有結束，好像溫帶才是唯一文明科學的保障，正當知性的旅途方向。

溫帶城市所有廁所水龍頭水皆可飲用，毫無不適。回到亞熱帶，我們得乖乖愛用歐洲品牌高科技濾水器。趁著艷夏，草坪廣場不乏閒滯人群。我們對草地的熱愛也是來自溫帶習染，亞熱帶的草地彷彿應驗蛇虺瘴癘的形容，親膚之際令人恐懼。我們社區因應綠化雖然種植不少植物，三月搬家至今已經大舉農藥噴灑兩次，消毒兩次。用藥過後，社區拉起黃布條嚴格警告不得碰觸避免中毒。Leiden舊城區一家水果行打烊了，透明玻璃門一眼望進去所有鮮果都靜好的躺在原位，無須冷藏，包括切開的西瓜、軟嫩甜桃。歐洲大概沒有紗窗，我們腳力所及的亞洲溫帶亦然。省卻亞熱帶暈眩與酸敗，溫帶的好整以遐，充滿織毯、蕾絲與美感細節。

但是，我們的亞熱帶曾經是溫帶禁臠，不是嗎？東印度公司堂而皇之的肥沃大夢，瓷器、茶葉、蔗糖，再加上熱帶香料的誘惑。回到亞熱帶，我們以為可能喜歡的名號，聽來有著讚許與慾望，formosa原來也是溫帶老大順口起的菜市場名。這裡道路坑洞，建物大樹早夭，地景朝生暮死。或者溫帶、亞熱帶必須並排親暱對照。整個溫帶並不總是優雅雍容，溫帶力比多也許更形高尚狡飾地吸吮並且排泄在熱帶與亞熱帶地區，難以想像帝國殖民力量介入，對亞熱帶與熱帶感知的助長與摧毀。

在靜謐的石板路行走幾趟，我們更容易感到亞熱帶團團轉如鯁在喉，急促妄動且擾攘，那相對的迴光反射。歐洲新聞報導所呈現的社會，即使小孩走失、森林大火都像觀賞安靜精裝紀錄片。在台灣，新聞媒體熱中揭弊與爆料，可堪比擬賣藥電台或者肥皂連續劇，就連奧運轉播，有別於溫帶優雅，這裡動輒使用極悲壯或極激情字眼，沙啞略帶嘶吼。歐洲石板路旁邊多的是標示幾世紀前建築物的時代身分，多的是博物館陳列他們的寶藏，他們擁有瞻仰歷史的光榮權限，而亞熱帶天災人禍，對待歷史彷彿毫無餘裕異常粗暴健忘，勢必狡黠善變，身分認同也比肥皂劇狠角色要生猛而虛幻些。

多少國際會議在溫帶敲定全球性規約合同，多少溫帶思惟替代性乃至強制性左右了全球其他區域？亞熱帶從來都是依賴溫帶文明提供正解。什麼時候可以反轉旅程方向，就像反轉對西方理性文明、對乾淨低溫的必然傾慕一樣，更形深入瘴癘以及迴光深處？所有溫帶與亞熱帶的對照當然早已經不再如此壁壘分明，殖民以及全球化資本汶化了兩者，溫帶用了極強悍的驅力在關鍵時刻囚禁亞熱帶、熱帶為雜質與後退地帶，包括我們旅行的狂喜、頓挫、困惑，原來有很大一部分被總是傾斜的權力結構所老早內化決定，難以逃脫嗎？

越夏小詩

趁著越夏，試試碎蛋殼或者洋蔥圈，兩種親近圓弧的理式。那是前青春期男孩睡前搖籃曲，彈撥調性溫和平均律。越夏及其投影總是飛逝，健忘並且勤懇的亞熱帶。睡前通常還要聽上一段音樂盒，晶瑩唱著my favorite things。並不總是my favorite things，男孩覆述電視新聞語彙就像反覆演算推導球體面積的時候，越夏同步練習延遲理則，延遲相信公開的話語指向，延遲順服他們的力道，比球體迂曲狡猾，比亞熱帶悶騷滯澀。

烤夏

和小和一起到后豐鐵馬道騎單車，讓夏天烤一烤。從豐原騎到后里，騎過花樑鋼橋、舊山線火車九號隧道，坡度不小，非常過癮。明明是休閒自行車道，衝鋒陷陣愛超車的朋友實在太多，隧道裡聽得到小女孩喊著：「爸爸保護我」，超車警告鈴鐺聲與驚惶尖叫此起彼落。小和呢，小和天賦異稟從不喊累，來回騎完灌掉兩瓶飲料。

一個早晨夏天烤過，巧克力小和和舅舅出爐。夏天的飛輪還是過癮啊！

大量卡路里消耗，中餐就吃青庭植栽園的pasta吧！這裡的老唱盤、老喇叭年紀比小舅媽還大，在baroque伴奏下特別開胃。

電玩狂小和還在懷念丟雪球、丟企鵝遊戲，小舅媽小舅舅一不做二不休再把小和帶到美術館，逛完版畫，索性在美術館精品店皮椅上翻起書來，小和果然copy小舅舅的選書，坐下來翻翻陳澄波選集啦！而其實，小舅媽非常想明白那簡單操控乍看極短迴路的電玩遊戲，背負壞教誨罪名，所可能預示的奇蹟。

數謎、換日線、宣教徵候群

小和來了，我們又開始清談所有知識，像是莽漢驅遣店小二來兩斤滷牛肉、一盤百葉，乾脆要所有好菜都上桌，琅噹敲打銅錢偽裝付得起一樣闊氣。闊氣之餘還涉及教唆，小白熊三番兩次宣稱小和他們課本講的是遠古歷史，有問題的史觀的老舊結論，活該揚棄的。然而事實上，不管是數獨、數謎、數和、數連，不管是換日線、航海時代、敲定時區的霸權，都是故事。說故事的人詐稱極好，令人神魂顛倒的故事。

不得了，每次小和都帶給我們驚人的說故事慾望，慾壑難填的宣教症候群。數學天才小和同學熱愛數學之餘，更熱愛電腦遊戲軟體。小舅媽小舅舅這下反電腦論述更頑強了，電腦傷眼力，易腦殘，還有還有不環保，該關機減碳了。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金感謝小和沒有太反抗暴政。

小舅媽肖想以後老了坐輪椅，再請小和帶小舅媽出去玩吧！啊要不然健保費幫忙分攤，真是偉大社會棟樑的表現。小和說，嘿，到時候你們玩不動啦！青春是最好的代謝，有一天英明電玩人主宰全世界，總比現在宣教症候群道貌岸然好點。

我們的道德感正在快速衰老折損，不堪一擊，保守無聊毫無革命銳義俘虜了我們，比肉體更早礦化。令人怖懼還在於，道德經歷宣導，多重細項彼此扞格歧出，宣教者還要強作解人，剛開始惹人看熱鬧發噱，故事越說越鈍了，聽故事的人就散光了。

腦死或者奇淫

我們在旅行數獨上面填進每個看似結構性正確的代號，去了該去的地方，看該看的風景，在紀念品商店瞻仰觀光災害對製造與消費的癌化，沒讀過新馬理論的小白熊也調侃我們不過是腦死觀光客兩枚。Rembrandthuis裡面一個金髮小女孩一時不慎逆走參觀路線，當場工作人員一語不發一把抱起小女孩把她送上正確階梯。我們被觀光大風吹著，勢不可逆，快樂且激情地被支配著。

在Rembrandthuis，Rembrandt的房間高掛著鱷魚標本哪！是餽贈？還是蒐集嗜好？時代風尚？觀光不過是類似的奇淫，溫帶畫室懸樑展示雨林猛禽殘骸，一種過剩，高潮已經走開，但是更加虛張聲勢著。我們在歐洲蒐集教堂蒐集昇華，蒐集典雅生活的所有象徵標的，就像到了日本就蒐集神社神宮，枯山水以及茶道的頂禮莊重，到江南就蒐集林園以及假古董。時間仍然讓渡給空間許多秘密，好像展示永遠那樣便於觸即，永遠不會太晚。

廣場生活

就這樣，恭逢歐洲度假熱潮，走過一個又一個廣場，溫帶日溫攝氏20度日照下，充塞肥油、咖啡、煙以及寵物狗的廣場。Amsterdam非常教人敬佩，除了舊城區稍嫌擁擠，單車與行人爭道，荷蘭人對環境植披與單車道普及近乎完美。單車道連接都市街道，也跟鐵道、高速公路平行。大量的放牧、農田與公園、大樹，看見荷蘭與海爭地之後對自然的珍攝。

Nordsee是唯一一家我們光顧兩次的歐洲餐廳，Exki也是非常棒，我們喜歡看得見的食物，菜單文字難以描述食物滋味，也許除了地中海沿岸，歐洲真的沒有美食，要不就是等翻天，在Brussel一星米其林等牛排整整等了一個小時，而其實晚飯剛開始，是我們叫醒休憩廚師該幹活了，兩桌客人我們還是吃了兩個小時。牛排上桌我們還是笑了，這麼好的法國菜館啊！等得生氣連菜都沒拍啊！

小白熊說La Place 也好，現點現作，外觀像生鮮超市，裡面裝潢很居家。

很有趣，黑人廚師爲我現炒這道東方炒麵，中型磁碗任選青蔬裝滿，配炒雞肉，溫和不辣南洋醬料淋灑椰漿，湯是泰式酸辣番茄湯。這裡連龍蝦都有現點現作，牛排更是沒問題。從菜單可以推知歐洲的寂靜無聊，火車即使快速動三個小時，菜單還是大同小異。小白熊說是該把歐陸想像為類似中國省份之間的差異。吃了半天，最後還是乖乖採取民宿管家建議，連印尼菜都跑去吃。

在Amsterdam民宿梳洗乾淨的小白熊，電腦被人佔據，讀起房間的英文小說來了，畫面十分溫馴。小白熊說以後不給我跟了，我專門在歐洲點氣泡礦泉水和熱茶，嗯嗯每天起碼兩杯熱茶和兩瓶氣泡礦泉水，蛋奶過敏討厭薯條，幾乎不知道吃飽滋味是啥。一路流鼻涕咳嗽，到了The Cologne Cathedral小白熊決定花點歐元幫我在聖母面前點個小白蠟燭，病情果然好轉，只是到了The Cologne Cathedral的管風琴音樂晚會，聖樂之中我還是拼命流鼻涕排痰咳嗽。 前面禱告等待音樂會的阿伯終於轉頭注視我一下，幾乎沒有年輕人樂意來教堂聽管風琴，那晚的曲目還有我喜歡的Olivier Messiaen，唉呀，咽喉瘋狂黏液真是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