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意外陪同W和婆婆,參加一場在度假村舉辦的親友喜宴,閱讀到前所未有的家族能量。喜宴緩慢而調性圓融的進行著,親人隨性敬酒談天,有時忍不住,就與W耳語,剛剛那個跟我講話的人是誰?W跟我一樣,幾乎一個也不認識,這使我感到更加輕鬆無礙。散會後,從婆婆的口中證實,婚宴中隨機相逢的親族關係,家族樹起碼分了七八個岔。一位陌生的女性長輩很熱情的詢問我,「這可是參加你的婚禮多年後,第二次見到妳啊~」想像一個認同團體,不斷移動變遷以及坐大,大到成員彼此易於躲藏隱遁,竟也創造出容易現身的法則,在其中,召喚與集散都不那麼有效,但也仍是興興烘烘的。
新娘跟我的關係,起碼要使用十個「的」來強行接著。歸寧儀式司儀是新娘妹妹,上台致詞的長輩,非常盡職的將兩家主婚人與新人的學經歷介紹一遍。我想起以前聽阿炮阿嬌台語相聲說過的橋段,這樣隆重場合,新郎如果從事肉圓店生意,都要被熱誠介紹為「新郎上進認真,目前在『肉圓研究所』研究肉圓」,拍手鼓勵是家族集會中最好的練習,為什麼不呢?為了表示歡迎,女方主婚人家長以英文歡迎來自美國、中國以及南洋各地的男方親族。大會請來菲律賓樂團婚禮歌手,幾首膾炙人口的英語老式情歌唱熱場子,接著穿插〈雙人枕頭〉等國台情歌。還聽到司儀廣播,「新娘六叔公要為我們帶來客家歌謠」,菲律賓樂團即興伴奏與六叔公的硬朗歌聲此起彼落,族群融合哪裡是光說不練的口號?自小移居美國一句中文都不會說的新郎身著黑色燕尾服,邀請客籍岳母共舞,有什麼比這樣還要更infusion的呢?
吃到烏魚子切片時,坐在我左手邊初次謀面的謝媽媽,告訴我一個日式吃法,據說,烏魚子切片沾紅酒燒烤吃,非常美味。聊著聊著,謝媽媽聊起她的女兒在日本是職業棋士。出賣兩棟房子,從五歲開始培養女兒的棋藝天分,在台灣不可思議,在世界各地大概皆然。家族對成功的偏愛,曲徑通幽地默許一種視域。謝媽媽為我展示一種微觀的偏愛,從味覺到智力策略。我們在隨機喜宴菜色上頭,撿拾對談的可能性,從棋士生涯到母女相偕馬拉松賽跑。事後透過網路,我查到青年女棋士
謝依旻的幾筆
資料。依旻的
棋院傳奇,也許也透露家族能量的奇妙流動,那是一個千百年來慣性遷移、處處為客的族群所嫻習的本能之一,除了向外延伸,也有向內鍛鑄的渴望。
新娘舅舅笑說,我是W夜間部同學。幾乎是被安排就座幾十分鐘後,深度近視的我才發現,公公與我同桌,坐在我的正對面,整場喜宴他與家族兄弟拼酒,兩人喝完一整瓶蘇格蘭Matisse,在兄弟面前,公公那麼孩子氣,不像年夜飯中正襟危坐的老人家。平素避人群唯恐不及的我,開始原諒我爸爸的婚宴狂,編制龐大的禮金簿、包山包海的訂桌、杯觥籌錯的背後,家族能量喬裝為不知名元件,流竄在會場,可攜帶、可概括承受、可即興擷取,或者散會後迅速丟棄、選擇性失憶,沒有人是至高主謀,人人享受亂數分配所帶來的驚喜與刺激。
餐前等候開場的時間,我掏出亞麻布袋裡面Calvino《命運交織的城堡》翻看書中的啟始〈城堡〉,書中預告那座廢棄城堡所改裝的酒店,店內用餐者在窮鄉僻壤卻默許奢華感的「隨機、失序,甚且逾舉放肆」。第一個塔羅牌故事最後,女教皇向忘恩負義者喊話,「現在森林將擁有你。這林子是無我而混雜的。加入我們,你必須迷失自己,撕裂本性,支解自己,轉化為無法辨識的部分,成為林間成群尖叫狂奔的女信徒的一份子。」
過往的聚集,像肯德雞廣告所洩漏的機密,「小心有人冒充是你家人」,親密贗品糾舉像是檢調單位向我內心發動的攻防,彷彿出示任何證件都無以克服這種無可救藥的錯置感。我原來心肝全無,只想坐W的順風車回家拿東西,然而,一不小心有幸在婆婆身邊為她撐傘,一路附耳,成為家族能量的閱聽者,被一座無我的森林撕裂,逾越本位,同時,感到好幾個世代移民能量的轉換、分裂與更新。婚宴言談中隨機揭示的家族底細,有如書中埋伏的塔羅牌組合,強大敘事性驅力催化我的味蕾,讓我覺得這是有史以來,最好吃的一餐喜酒。
散會寒暄時,一位自稱南部台灣國的親友,吹皺一池春水,引起婆婆跟W在車上激辯蔣介石歷史定位,一個堅稱民族英雄,另一位詐稱說是暴獸,最後,為避免交通世故,只好丟出屬於我版本的蔣介石來打圓場,從參觀老蔣行館無處不在的狙擊手槍孔裝置,倒是非常同情老蔣的精神分裂,那種成天與異己政爭恐懼症共眠的晚年。偉人消失的狙擊手槍,陽具萎謝凋零,兀自殘存的埋伏槍口擬作乾澀陰道,看上去有微微涼意,這對母子怎能依然如此青筋爆起?還好激辯過後,兩人依然享受一頓溫馴晚飯。
更多黏而不膩的介入換來更多的故事,再來,我終究必須瞭解,家族乃至任何故事迷人之處,不因為它的真假或者好壞,而端賴閱讀故事者詮釋的開放度,能否超越某種身份膠滯感,生產多種出入周旋的韻律,或者叫做垂墜編制裂罅的自覺,能否居間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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