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鏘

樓下鄰居嫌吵，透過保全警衛輾轉反應幾次以後，她好好地反省了生活作息中的聲音。也許打掃時搬動桌椅太粗魯，還有大門開啟時老是碰撞到鞋櫃門，剎時迸出撞擊聲，浴缸被踩破了，加上熱水沖刷日積月累的裂痕，洗澡腳踏的爆裂聲，常常被水聲蓋過，空心浴缸覆蓋緊貼樓板地面造成聲效放大，深夜對樓下鄰居而言，也許如同核彈爆發。

避忌拖拉桌椅、掃把撞擊鐵器的鏗鏘、在浴缸碎裂處墊上止滑橡膠浴墊讓踩踏力量均勻分散、開關大門前把鞋櫃門拉好，她以為把聲音收斂放進了小心客氣的抽屜裡了，喧囂其實才要開始。鄰居指明，某天深夜十點過後太吵太吵！她的神經顫抖一下，某天她根本不在家裡過夜，某夜她早早入眠，一夜好睡，絲毫沒有聞見噪音。鬧鬼了？幻聽？還是誣陷？追回些些耐性與理性，也許看似鋼筋水泥的建物跟紙糊沒兩樣。

她草草想起一樓三姑六婆兩年前曾經問過她的話，樓下鄰居抗議過嘈雜嗎？為此房東可是徹底跟鄰居鬧翻，憤而搬家！據說鄰居曾公然站在中庭向著房東窗口揚言，你們搬走？會讓房客好看！是太吵而吵架，還是吵架而太吵？事過境遷詢問房東也沒用，矢口否認息事寧人是必然的事。聲音追逐聲音，熱中再製，寂靜被暗殺驅逐。她假想樓下鄰居直接上樓來理論時，如何不擦槍走火？她應該打對講機請保全警衛上來，第三者在場情況下討論這事，何況噪音指控越來越子虛烏有？

深夜時候，警衛又打對講機上來詢問她？剛才五分鐘前的撞擊聲怎麼回事？對講機沙沙聲音，「撞擊」聽成「種植」，她震驚一下，連陽台種的植物半夜都有開花長芽的噪音？

她和鄰居共同出席了管委會，鄰居苦口婆心地娓娓道來十幾年來一直為噪音所苦，那是深夜十點過後層出不窮的撞擊聲，但社區管理不彰，苦苦吞忍受害。雖然鄰居就住在她的正下方，聲音垂直傳導嫌疑難逃，鄰居也懂得提及噪音指控不專為她而來。噪音故事詳盡到一個程度時候，她憐憫起樓下鄰居來。住在這大樓社區三年多，從未感到深夜物體撞擊聲騷擾，多半是激烈人聲對話令她感到不安。那直逼家暴等級的深喉運動，母親對小孩、先生與太太，竟然也能聽聞醉酒癡漢對著狂吠家犬，到底仍然不吻合鄰居指控。在公佈欄發現鄰居正遭追繳三兩年前欠繳的管理費，也許疲憊壓力失眠，責備噪音是詭譎出口？或者，她記得聽過的醫學報導，腦部受傷患者神經傳導受損，輕輕肌膚觸覺可能有若坦克壓境般劇痛，那麼是微微碰撞聲，強烈有如驚濤拍岸席捲刮搔鄰居的聽覺神經？如果索求靈媒，當然，還有更多肇事鬼魂等著被召回，或是風水陣式等著感應。只要把身體讓渡給噪音以及與其共生的憤怒懼怖，挖掘洪荒深淵，盡可能鑲入一些力道，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從此，深夜未眠時候，聲音故事前來找她，要求追隨敘寫，帶著點挑逗迷戀的邀請。她聽到鐵門尖利鎖扣來回摩擦的回振，彈珠之類清脆滾動彈跳的迴旋，地的的頓頓，若有似無等待精確比對。真的，終於真的聽到期待中的深夜撞擊聲，無可名狀，迷走幻覺共振。原來聽覺通往心覺小徑，也能像按鈕一般，在理性與幻覺之間迅速切換。只要天一亮，樓下管理員又問起她深夜撞擊聲，她知道需要多少好用的理性，佯裝若無其事，有效而簡短地回答，那跟我無關啊！